見面前的卡塔娜菲亞。
那眼初時是迷茫的,目光逐漸聚在女神身上。
卡塔娜菲亞低聲道:「埃爾......」
埃爾維斯微蹙了眉:「瑟迪斯?」
他所用不是卡塔娜菲亞記憶中常見的大陸通用語,而是林維所熟悉的人族語。
女神後退幾步,臉色蒼白。
「不是......」他困惑地打量著女神:「是安吉莉亞?你是誰?」
就連阿德里希格也看出了不對,他死死看著埃爾維斯的神情:「......完了。」
她成神已久,雖然看過大陸無數生離死別與喜怒哀樂的故事,但從未真正明白,普通人一切情緒,在她眼裡不過是一隻螞蟻的哀傷,一個飛蟲的愛恨,輕飄飄不值一提。
她心中唯一深刻的就是與埃爾維斯一起的記憶,除此之外,全部可以漠然面對。
她便自然而然覺得埃爾維斯亦應如此,即使化身千萬碎片歷遍種種生命,也不過是做了一場無關緊要的夢,留不下任何深刻的記憶,只有黑暗時代的那一段日子歷久彌新。
她終究錯了。
她不知道與自己的那段記憶也只是埃爾維斯生命中一個尋常的片段,他在這一千年經歷過千百種人生,每一次的愛與恨都鮮明而真實。
「我是.....」女神喃喃道,卻逐漸變了臉色,眼神有種隱約的瘋狂。
「你不可以忘記我,你怎麼能——」纖長的手指在埃爾維斯脖頸處收攏:「看著我,我是誰?」
埃爾維斯,也許不,他現在算不上埃爾維斯,只是一個被強行喚醒了太多記憶碎片的亡靈。他眼中浮現痛苦的神色,艱難地搖了搖頭。
她以為他們互為彼此的浮木,可事實上她只是浮木上一隻螞蟻,沒有了她,還會有別的螞蟻上來,與這浮木共同度過一段旅程。
等到多年以後,螞蟻長大了,有了所有東西都無可匹敵的力量,回到當初困住自己的溪流,在岸邊年復一年等待,費勁艱辛找到那塊曾救贖了自己的浮木,將它打撈上來,抱在懷裡共度餘生。
——可浮木卻不記得這隻螞蟻了,有太多螞蟻在它身上行走過。
螞蟻費盡心機,浮木也無從想起,更無從緬懷、感激,它只會憤怒被迫離開了自由的溪流與天地,禁錮在某個人雙手間。
阿德里希格重重嘆一口氣:「竟然是這樣的結果。」
「他們兩個都已經瀕臨崩潰,」林維道:「沒有人能同時承受那麼多記憶,也少有人......能接受這樣的結局。」
她找了一千年,滿心歡喜。
找回的那個人,卻已將她完全忘記。
女神發出一聲壓抑至極的嗚咽,眼眶泛紅。
她深吸一口氣,逼視著埃爾維斯,聲音帶著一絲沙啞,冰冷極了:「想起來,我命令你。」
她行使了作為主人的權力。
埃爾維斯的神色迷茫又混亂,本能地伸手去掰開卡塔娜菲亞扼住他咽喉的手指:「放開我——不管你是誰......我呢,我是誰?」
可他不能反抗,來自契約的壓力有如沉重鎖鏈,禁錮他的手腳,激烈的掙扎過後,契約的力量終使他放開手,無力地望著女神:「我是誰......」
「埃爾維斯,」卡塔娜菲亞的聲音有如冬日的冰河,高高在上,不容置疑:「你叫埃爾維斯。」
她迫使亡靈轉過頭來,看著這片布滿死寂與荒涼的世界:「這裡是屬於你的國度。」
彎月照亮大地,沉默驚心動魄。
沒有人能高興得起來。
林維的神色有短暫的茫然,忽然道:「斷諭。」
「怎麼了?」
「假如有一天——我說假如,你重新擁有了失去的那段記憶,你也會痛苦嗎?」
「痛苦?」巫妖的聲音重複這個字眼,他冰封般的世界裡大概是沒有遇到過這種情緒的。
「雖然不能與埃爾維斯現在的情況相提並論,可那終究與你現在的記憶截然相反。」林維看著他,終於說出:「我們在那個時空,是非常親密的朋友,現在則不是,甚至是多年的敵人,你會因此厭惡另一個自己,不願意接受那段記憶嗎?」
「不會。」斷諭的回答毫無猶豫,使得林維微微驚訝。
「你說,那是另一個我,」巫妖繼續道:「那麼他做出的所有行為,都有完全的理由,從不會為自己的選擇後悔,即使換成現在的我也一樣。」
林維怔怔看著他,眼神柔和下來。
萬般情緒湧上心頭,最終只化作一句:「那就好。」
他們重新把目光投向殿堂之上,忘記的與執著的,互相折磨。
不論是想要復活埃爾維斯的女神,還是想要帶著黑暗元素返回大陸的他們,都陷入了一場命運的玩笑,一個無處可去的困局。
命運女神似乎只會將完全的苦難當頭降下,而不肯將任何完全的歡樂贈予他人,只有一點幽微的芬芳從她手握的花枝上漾出,藏在巫妖的方才話語裡,若隱若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