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心動,令人想破壞。
蘇傾僅怔了一下,便熟練而賢惠地接過他的外裳:「官人回來了。」
她低眉斂目,不等他回答,平靜恭謹地蹲下身來,兩手環抱他的腰,以極其謙卑的姿態,解去他的革帶。
雪花和小五兒識相,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,炭火盆里又嗶啵一聲響。
沈祈冰涼的手突然撫上了她的臉,聲音意外地溫和:「穿這一件不冷嗎?」
蘇傾本來在走神。
他身上除酒味之外,還有繚繞的脂粉香氣,氣息艷俗,大約是偎紅倚翠時沾染。直到他的掌心貼上來,她才陡然僵住了,一陣悶痛涌過心底,像刀子割。
「家父新喪。」她垂下眼。
家裡尚有火盆,她身上尚著棉衣,在她看不到的地方,她也想不出來那裡該有多冷。
「這我知道的。」沈祈的聲音不含太多情緒,指頭隨意地撥弄她頭上的紙花,「你已盡孝道,還是節哀為好。」
他雖然用的是舉案齊眉的句式,語氣卻讓人覺得陌生,大概是說慣了頤指氣使的官話的緣故。
沈祈難得心情尚佳,還欲再說,門「吱」地開了,小五兒挑了帘子:「少爺夫人,二少爺來了,說是蘇老爺新喪,他想來見見您和大夫人。」
機靈的人最會察言觀色,越說聲音越低。
沈祈幾乎是瞬間陰沉了臉色,他停頓了幾秒,將頭低向了蘇傾,下巴貼近她的發頂,不輕不重地蹭了蹭:「大夫人,想見麼?」
蘇傾低著頭,一動不動地跪在原地,許久才平穩地答:「今天晚了,讓叔叔早些安置吧。」
沈祈慢慢地勾起薄唇,朝小五兒揚了揚下巴:「聽見沒有?」
「是。」
帘子扣上了。
他放在蘇傾頰邊的手,忽然變作帶了幾分力的掐,直將她從地上帶著站了起來,語氣古怪:「傾妹,你說我的岳丈死了,關他什麼事?」
蘇傾的臉被捏得變形了,睜大眼望著他不吭聲,眸中流露出一點恍惚。
他的手即刻撒開,似乎方才摸到的是什麼骯髒的東西,他背過身去,在屋子裡踱步,步伐雜亂無章:「你可別忘了,你現在是我沈祈的夫人。」
蘇傾凝脂般的頰上留下兩枚發紅的指印,她穩住聲音里的顫抖:「妾心裡有數。」
「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,難過也該有些限度。」他驟然轉身,將她推倒在塌上,見她有牴觸的表情,動作便欲加粗暴。
近來她輕減很多,腰肢仿佛一折就能折斷,紙花打了幾個轉滾到了地毯上,被他一腳踩住。
他沖她微笑:「記著,當初若不是我力保你爹,他的腦袋六年前就該掉了。」
蘇傾不再掙扎了,她咬著唇,半晌才能出聲:「自是不敢忘的。」
六年前朝堂巨變,舊□□羽牽連甚廣,若不是當時初得勢的沈祈幫她母家一把,蘇家不會苟延殘喘到今天。
她瞞著爹娘答應沈祈的要求時,以為只要自己從今往後閉著眼睛做個好妻子,人生如白駒過隙,很快就會過去了。
後悔嗎?
不,離了根的花到底是要落的。自己過得不好,才算是與蘇家共進退了。
沈祈對她不加憐惜,當做人偶擺弄,攻城陷陣之時,不忘步步緊逼:「你爹是戴罪之身,你呢,是罪臣之女。孝便不要戴了,省得連累了沈家,你說呢?」
兄弟二人早已決裂,劃沈府為東西兩半,素不來往。
沈祈娶了蘇女第二年,異母弟弟沈軼亦冒於朝堂,且經過六年時間,似乎專與他作對似的,培養起了分庭抗禮的勢力,處處與他為難。
這也是他焦躁的源頭。
蘇傾沒什麼靈魂地答應,那聲音像細細的貓叫。
沈祈很滿意她這幅絕望殘破的神情。
沈軼不到的人,畢竟是他得到了,還在他手中搓扁揉圓,任他折辱。
每想到這一點,就令他血脈僨張。
他居高臨下地睨著她,挑起她的下頜,語氣又微醺似的柔和下來:「傾妹,我想你跪著。」
*
雪花從廚房把那本冊子拿回來的時候,它已經折了好幾個角,蹭上了擦不掉的煤灰和油漬。
蘇傾披著衣裳站在前院裡,院中種滿川穹白芷一類的香草,香風習習。風將她手中冊子的紙頁一頁頁翻開,書冊里夾著的破碎的乾花瓣飄零而出。
在閨閣之中,每逢春日到來,丫鬟們會為她折下數枝含苞帶露的鮮花插瓶,而她選出最嬌艷的一枝來,摘下花瓣浸泡,瀝乾後拼貼在紙上,另在旁邊題詩一首,裝訂成集,使之芬芳馥郁永留於書冊。
當時蘇家姊妹羨慕這般風雅,紛紛模仿,比賽誰集的花更多更全,女兒家分享自己的手工製品,湊在一起如同花團錦簇,歡聲笑語不絕。
雪花瞥見她的臉色,吃了一驚:「大夫人」
蘇傾道:「夜裡風涼,回去歇著吧。」
見雪花的身影消失了,她才慢慢蹲下來,銀緞子披風撒在泥土之上,她的雙膝踏實地跪在鬆軟的土地中,徒手挖了幾抔土,將這本保留最後尊嚴的冊子,埋在開得正艷的四季海棠之下。
單薄的月色照著黔青的牆頭瓦,烏黑的罈子發亮,草葉中傳來稀薄的、瀕死的蟲鳴。
沈祈走到偏房門口,先看到近地面處一盞明晃晃的燈籠,旋即是鎖兒撅起的紅艷艷的嘴唇:「大少爺,您可回來了。」
她一張口,白氣飄散,沈祈驚覺地上跪了人:「你怎麼在這兒?」
「問您那好夫人去。」她錘著腿站起來,半個身子倚在沈祈身上,像是站不住了。
沈祈有些奇怪:「大夫人罰你?」
「可不是。」鎖兒抽抽搭搭地哭起來,「哎呦,看我這腿,鎖兒都凍成冰雕了。」
沈祈停了一停,任她靠著:「為什麼罰你?」
「好少爺,您不知道嗎?」鎖兒也頓了一下,語氣很天真,「大夫人有本冊子,成日裡在裡面寫些長春悲秋的酸詩,小的翻開來看了,竟是些『悔』呀『念』呀的,也不知道她在想誰呢。」
沈祈的臉隱在夜色中,語氣也涼得似西風:「當真?」
「千真萬確!」鎖兒掂了腳尖,大膽地環住他的脖頸,「平日裡,夫人把那冊子看得緊緊的,小的實在看不過眼拿走了,她便大發雷霆,罰鎖兒在大冬天跪。」
沈祈的目光剎那間沉了下去。
鎖兒呼出的熱氣噴在他脖頸上,熟稔又小心翼翼拿嘴唇磨蹭:「這天兒可真冷,大少爺還願意讓冰雕鎖兒進門嗎?」
背上的軀體總算是熱的,不似幽魅般的大夫人,總是手腳冰涼,像個沒有生命的物什。
沈祈接過燈來,停了一瞬,叫人開門進屋,